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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的确是故意的。”谁知,秦羽瑶竟神色平平地点了点头,仿佛此刻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,只是再寻常也不过。
“有什么样的主人,就有什么样的狗。秦辉品行不端,他养的畜生也十分不知礼。我也不好厚此薄彼,索性一道儿都打断腿。”秦羽瑶淡淡地道。
这一席话,只将秦夫人气得噎倒。
偏偏秦羽瑶接着又道:“夫人不必担忧那几只畜生,这类犬物,最是易痊愈的。不见寻常人家,倘若有人断了腿,都买来狗骨头熬来吃汤吗?不出两三个月,那几只畜生便全都能健壮如初地四处跑跳了。”
“夫人与其担心这几只畜生,倒不如担心一下秦辉,他到底比不得那些畜生好养活,只怕那条腿是痊愈不了了。”秦羽瑶微微一笑,极是真诚地道。
“好,好,果然是你!”秦夫人再顾不得秦羽瑶的话里有几个意思,猛地从榻上站起来,神情凶狠地指着秦羽瑶道:“果真是你打断辉儿的腿?”
“必不是瑶儿所为!”秦太傅再见不得秦夫人满脸凶色,只觉得如一把把钢针在扎着他的心。他的女儿,他贴心懂事的好女儿,凭什么要遭受这样难堪的指责?
“哪怕是瑶儿所为,也必是因为秦辉不干好事,惹怒了瑶儿才会如此!”秦太傅思及秦羽瑶对秦敏如的一派亲近,竟是还没见面便问及秦敏如的身量喜好,送了秦敏如喜欢得不得了的礼物,因而更加一心认定秦羽瑶是友善兄弟姐妹的好孩子。
秦夫人听得愈发来气,转动着冰冷刻薄的眼神,睃了秦羽瑶一眼:“你倒真是我的好女儿,二十年来不曾孝敬过我一日便罢了,一回来便这样来戳我的心窝子。你的哥哥竟是多么风趣雅致的人儿,被你不分青红皂白打残了腿,又被你们父女这样抹黑!”
顿了顿,冷笑一声,又道:“你可真是好样儿的,也不知小时候都长在什么样的地方,学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,嘴巴如刀子一样利,心里也如石头一样硬?”
这话既说出来,就连秦羽瑶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。好个秦夫人,对自己是有多么不待见?又不禁想道,假使是秦氏遇到了这一幕,会是什么样的情形?
只怕先头遇上秦辉时,便要被欺负一通。等到捅到秦夫人跟前,秦夫人也不见得会为她做主,多半会骂她狐媚子、不要脸。
或者是没有那一回,秦氏平平顺顺地回到了太傅府,依着秦氏善良柔顺的性子,只怕下人们少不得苛薄怠慢。秦太傅又愧疚对女儿的忽视,必然会大发雷霆,为她争取。这样一来,便少不得动了秦夫人或秦辉的人,到时只怕秦氏少不得被秦夫人挖苦没用。
几乎是一瞬间,秦羽瑶就想到了这一幕幕,更加瞠目结舌。天哪,她活了两辈子加起来,竟是没见过秦氏这样命苦的人!
因而心中愈发不平,目光愈发冷了,缓缓开口,一件件道来:“第一,我不曾在你跟前侍奉孝敬,非是我错,因为我不是离家出走,也不是犯了错被撵出去,而是被人害了的。夫人指责我不曾尽过孝道,却夫人也不曾于我有过教养之恩呢。”
“哼,我生下来你,已经是天大的恩情呢!”秦夫人听了前半截,尚说不出什么来。待听了后半截,立时冷冷说道。
秦羽瑶点了点头,又道:“第二件,我打秦辉,并非是不分青红皂白。原是他写纸条给我,叫我去茶楼吃茶,但却给我下了软筋散,又将我哄到一处偏僻小院,要将我囚禁起来做禁脔。若非我感激夫人的生恩,又念及他毕竟替我尽了几年孝道,否则遭受这番屈辱大恨,我何止打断他一条腿,只连他三条腿一齐打断!”
“满口胡说八道!你的礼义廉耻呢?”秦夫人听得满脸臊红,恨不能把秦羽瑶掐死,又怒道:“简直胡说八道,辉儿怎么可能做下这等事?必是你私自编排了,只为了掩盖你暗地里说不出口的乌糟事儿!”
“夫人此言差矣。首先,并非我叫他写信儿给我。其次,也不是我叫他下的软筋散。第三,也不是我买的那处僻静小院子。”说到这里,秦羽瑶呵呵一笑,目光往内室瞥了一眼,说道:“那院子有多僻静呢?便是扯着嗓子大声喊救命,也没有人听得见的。夫人且猜一猜,秦辉早早置备好了小院子,又把我带过去,竟是做什么呢?”
这一番话说出来,其实秦夫人心底已经信了大半。这天下的事,不论做得再隐蔽,总归有根有据,有痕有迹,再不会万无一失,不论过去多少年都寻不出痕迹来。便说秦羽瑶与秦辉的身份对换,不就真相大白了?
只说秦羽瑶胆敢底气十足的在这里说出这番话来,多半是不怕别人查的。秦夫人是当家主母,手下管着大小管事数十人,又常常断官司,在她的眼中,人的眼神是十分有讲究的。秦羽瑶的眼神,虽然冷淡薄情得可恶,但是偏偏清明正直。
一时间,秦夫人的脸色便不大好看。
秦羽瑶也不管她,兀自又说道:“第三件,我生长的地方并不是什么下三滥的地方。原是被丢到了青阳镇上的秀水村外的天珠山脚下,被一对农户人家捡了回去。学的是种地绣花,真不是什么下三滥的手段。”
“倒是因着常常下田劳动,故而力气比寻常人大一些,夫人要非说是下三滥,我也无话可说。再有,夫人说我心硬嘴利——从前我也是温顺善良,却被人欺负得连口带米粒的粥都吃不上,我若不立起来,等着被人拆了啃骨头呢?”
这三件,件件是有理有据,既道出了因果缘由,又不曾咄咄逼人。只听得秦夫人辩无可辩,愈发觉着面前这张与她相似五六分的年轻面孔,是那样的碍眼。
“好,好,你自牙尖嘴利,你自清白无辜,都是我们这些黑心肠的坏家伙伤害了你。既然如此,你又站在这里做什么?何不离了这脏污地方,回你干干净净的地方去?”秦夫人咬着牙道。
秦羽瑶也不跟她置气,扭头便对秦太傅道:“爹,咱们回去吃饭吧?”
这副模样,很好地诠释了她此行的来意——竟是当真仅仅为了寻秦太傅吃饭!
仿佛方才与秦夫人的一番理论,也不过是顺道儿!顿时间,秦夫人又觉得心窝子里憋了一口气,狠狠剜了两人一眼,索性倒头躺在榻上,再不看两人。
秦太傅被秦羽瑶搀住手臂,也没有动一下,此刻神情木得厉害,只看向秦夫人道:“你果真不肯去?”
秦夫人决绝地道:“不去。”
“好,好。”秦太傅的声音里头有些心灰意懒,“既如此,瑶儿只是我一个人的女儿。”说到这里,便就着秦羽瑶的搀扶,转身往外去了。
刚走到门口,忽然又想起什么,转头对秦夫人说道:“告诉你一声,瑶儿是先出生的,辉儿见了瑶儿,是要行礼叫一声姐姐的。”而后,不管秦夫人的叫声,抬脚跨出门就走了。
秦夫人跳起来喊了几声,都不见秦太傅回头,愈发气得抬手砸了几件贵重的茶具。
方才站得远远,低头垂首只做木头人一般的蕊儿,此刻却眼珠儿动了动,上来劝秦夫人道:“夫人歇歇气。”
“歇歇气?我怎么歇得下?那父女两人,都快爬到我头上来了!”秦夫人气得又拿起一只前朝花瓶,眼睛都不带眨的,狠狠摔在地上!
“咔嚓!”薄薄的花瓶顿时碎了一地。蕊儿见了,不由眼里闪过心疼,口中却劝道:“蕊儿斗胆,夫人竟是想岔了。夫人不妨转念想一想,咱们家大小姐如此厉害,对少爷的帮助该是有多大?”
秦夫人皱了皱眉,问道:“她对辉儿能有什么帮助?”
蕊儿只见秦夫人冷静一些了,便小心绕过地上的碎瓷器,搀着秦夫人坐到榻上,然后慢慢说了起来:“夫人不见,大小姐的头上是盘着头发的?想必是嫁了人了。且,大小姐与少爷是一般年纪,过年便二十岁了,这等年纪的女子,不说嫁了人,多半连孩子都生了。嫁了人又生了孩子的女子,便是别人家的人了,又能碍着少爷什么事呢?”
秦夫人一听,不由得有些听进去了,只不过,仍旧是皱着眉头说道:“我就是看不惯,大人对她简直就是老母鸡护小鸡仔似的,对辉儿便横挑鼻子竖挑眼。”
蕊儿便抿嘴儿轻笑道:“都说严父慈母,夫人对少爷已经是疼得眼珠子似的,大人便是想疼爱,也显不出什么好来,倒不如严苛一些呢,才叫少爷对他也记在心里。”
秦夫人一听,有些高兴了,格外多看了蕊儿一眼:“你倒是个心思灵慧的。”
蕊儿便抿嘴一笑,奉承话儿不着痕迹地便说出口:“蕊儿有幸跟在夫人身边几年,若是再如从前那般木头人似的,倒真是辜负了夫人的一番栽培。”
“好,好丫头。”秦夫人这个人,就是喜欢听奉承软话儿,一时想到秦羽瑶那个冷冰冰的脸庞,又不禁皱起眉头说道:“她要是有你一半儿贴心乖巧,我又何至于连这点儿面子也不给她?”
竟是将秦羽瑶同一个丫鬟比了。且,竟是比一个丫鬟不过。
蕊儿心中得意,面上却更加乖巧贴心起来,继续方才的话头又道:“大小姐既然已经嫁了人,成为别人家的人,大人便是再疼爱大小姐,也不过是几番言语慰问,至多买些衣裳首饰哄她开心。大小姐既然开心了,心里便向着娘家,以她对夫人的看重,倘若夫人对她颜色好一些,又哪有不向着咱们少爷的份儿?毕竟是亲姐弟呢。”
秦夫人被蕊儿如此一说,倒有些清明过来。她之前却是只顾着跟秦太傅置气,一心想着为秦辉正名分、挣东西,却是忘了——秦羽瑶已经嫁了人了!
嫁出去的女儿,泼出去的水,如今连聘礼都省了,府里的东西还不是辉儿一个人的?思及至此,果然觉得方才不该闹成那样。她面上渐渐缓了下来,又问蕊儿道:“你说,那丫头看重我?”
蕊儿抿着嘴儿只是笑:“亲母女呢,夫人又是如此慈爱祥和的人,大小姐哪有不倾慕的道理?方才大小姐和夫人呛起来,却是堵气呢,夫人没有注意,大小姐的眼睛都红了,只差点儿就掉眼泪了?”
秦夫人听到这里,终于是开怀一些。她就说嘛,那死丫头怎么可能对她不屑一顾。多一眼也不看,说是喊秦太傅回去吃饭,便只是喊秦太傅回去吃饭?
然而随即,秦夫人又皱起眉头:“也不知她嫁得什么人家?该不会是农户吧?若是如此,我指望她拿什么帮辉儿?”
蕊儿惊道:“应该不会吧?大小姐通身的气度,浑然不似农人。且,大小姐身上的穿戴打扮,都十分有讲究。尤其衣裳上面的刺绣,竟是极顶级的绣娘才做得出来的,那是拿银子也不一定请得来的绣娘。”
秦羽瑶的衣物,如今大半都是秀兰一手包办的。秀兰本来就是闲云坊顶级的绣娘,近来跟了秦羽瑶,又得了不少指点,进步更加飞速。比之往日,竟是上了两层楼也不止。故而,蕊儿才有这一番品评。
倒叫秦夫人多看了她两眼:“没想到你这小蹄子,眼睛倒是尖。”
蕊儿羞涩一笑,只道:“蕊儿是夫人的丫鬟,必定事事为夫人想的。夫人事忙,蕊儿虽然不中用,也在犄角旮旯里寻些事情做,只求不给夫人添乱。”
“你是个好丫鬟。”秦夫人愈发满意了,她瞧着蕊儿面上的羞涩,眼神不由得往里间一瞟,忽然笑着说道:“放心,等辉儿的腿脚好些了,我就给你开脸。”
蕊儿一听,直是眼中迸出惊喜来,千算万算,千盼万盼,终于是把这一天盼来了。面上却压住狂喜,只是恰好露出一丝叫秦夫人看见,又跪下来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:“多谢夫人。”
秦夫人更加满意了,抬手对她挥了挥:“好了,你下去吧。”
等到蕊儿下去,秦夫人便躺在贵妃榻上,沉眸思索起来。
她之前跟秦羽瑶对着干,却是有些歪了。不过是个女子罢了,必然是跟辉儿没有竞争力的。不若就对秦羽瑶好一点儿,叫她的心向着太傅府上。
若是秦羽瑶嫁的男人有些本事,正好帮一帮辉儿。若是没本事,秦羽瑶本人却是个有些本事的,叫她给辉儿跑腿打杂也是好的。如此一想,心胸又开阔了些。
很快便起身,往自己的院子里了。打开箱笼,取了些素日里用不到的衣裳首饰,装进一只镂空雕繁枝的鸡翅木匣子里,往秦太傅的院子里去了。
且说秦羽瑶搀了秦太傅一路往回走。
秦羽瑶倒是没什么,她虽然气秦夫人莫名其妙又有些变态的偏心,但是既不是她亲娘,又早就失望了的,故而此时倒也不很伤心。且,又已经反驳过了,当时就把心里的气出了,故而竟不觉得怎样。
倒是秦太傅,神情萧索得紧,走到一半,忽然长叹一声:“瑶儿,爹对不起你。”
情之深,意之切,倒真是发自肺腑的难过与愧疚。秦羽瑶不由得心想,现在难过了,早做什么去了?
真正的秦氏早已经死了,便是没死,以她那个善良温顺的性子,要这道歉又有什么用?该被欺负的还不是照样被欺负?想了想,便道:“您对我很好了,我很知足。这天下不如意之事难免,夫人既不喜欢我,您加倍疼我就是了。”
秦太傅听了这话,眼眶都红了:“好,好,爹必定加倍疼你,再不叫人欺负你。”
秦羽瑶见他这样难过,也有些不忍,说起来,秦太傅的错处也不是很大。当年他一来不愿秦氏遭受连累,二来想要给秦家留个香火,唯一错的地方,便是信错了人。同秦夫人比起来,这个爹真是好极了。
便也不愿他太过伤心,因而笑着说道:“好啊,我有妹妹,有爹,有男人,还有儿子,对我都是极亲近的,我又有什么不知足啦?虽然夫人她不亲近我,倒也没甚么,寻常人家不都这样吗,双亲里头总有一个偏心的。且,寻常人家大多是爹不亲女儿,当娘的便是想亲近又没能耐。如今有爹加倍疼我,我却是赚了呢。”
秦太傅叫她这样一哄,脸上终于好看一些,又想到今日是接秦羽瑶回家的日子,怎么反而叫秦羽瑶安慰起他来了,很不像话。便转过这茬,不提了:“好,好,那咱们快些回去,只怕敏儿那小馋猫,早馋了要偷吃呢。”
一路渐渐说笑起来。
等回到了正院,秦太傅叫秦羽瑶先进去,自己却滞后一步,叫了秦大管家吩咐道:“少爷的腿不是断了么,你叫人把那些畜生宰了,熬骨头汤给少爷喝。若夫人问起,就说吃什么补什么,喝狗骨头汤对少爷的腿很有益。”
秦太傅一本正经地吩咐完,便进屋去了。留下秦大管家站在原地,却是险些没喷笑出来,这是变相地骂秦辉是狗么?随即,眼睛里有些泪意,他家大人,终于是立起来了。
这天下间,真正不能得罪的,其实是读书人。秦太傅什么书没读过?什么事没经历过?连帮着当今皇帝造反,这样失败了便诛九族的事都干过了,又岂会制不住一个小小的秦辉?不过是用没用心罢了。
如今,他深知对女儿不起,又哪里会让女儿忍气吞声?甚至,秦太傅的打算有些变了。就在接秦羽瑶回来之前,他心中想着,把这些年攒的东西都留给秦羽瑶和秦敏如,秦夫人的部分随便她爱给谁好了。
经由今日一事,秦太傅却改了主意。秦夫人既然能够为了那个背信弃义的下人的种,如此苛刻怠慢秦羽瑶,竟将他置于何处?秦辉,不能留了!
秦羽瑶进得屋去,便见秦敏如焦急地站起来,看向她问道:“姐姐,事情怎样了?”
“没事。”秦羽瑶笑了笑,对她摆了摆手,示意她稍安勿躁:“我哪里是吃的了亏的人?快别担心我了。饿坏了吧?等爹一会儿进来,咱们便开饭吧。”
秦敏如便朝外头看了一眼,只见并没有秦夫人的影子,不由得抿了抿唇。照这架势,秦夫人是不会来了。
真是怪哉,秦夫人不待见她便罢了,怎么连亲生女儿秦羽瑶都不待见?今日是秦羽瑶第一日回来,秦夫人竟连坐一坐吃顿饭的面子都不给,可见怪异。
然而秦敏如只是在心里想一想罢了,这种情形之下,肯定不会说出来的。等到秦太傅进来,三人便开饭了。谁都不提秦夫人和秦辉,只是说着些许趣事,一顿饭吃下来,倒也十分轻松快乐。
吃过饭后,秦羽瑶便起身告辞:“我还有事,便先走了。如果敏儿有兴趣,可以去御衣局找我。爹,晚上我不一定回来,等到傍晚如果还没回来,便不必等我吃饭了。”
说罢,便转身抬脚走了。